“是山西煤矿坍塌的那个案子,他担心王用汲在都察院说不出太多的话,就被陈洪打岔过去,所以特来告诉你。真是一桩大案啊……”高邦媛轻叹了一声。
两个人靠窗户挤着坐了下来,高邦媛顺手拿起针线筐里的兰结绦子:“说是直接压死了六百多人,县衙还把讨公道的受难者家属关起来,层层往上告,就层层地抓人,最终引发百姓暴动,当时俞大猷部就在附近,也亏俞将军是明事理的,没有独信了县衙那边的言辞,仔细调查一番才发现里面的猫腻。俞将军便将俞咨皋从京城调到山西,将该查的信息查清楚了,和王用汲又回到京城。”
“是这样……”
“哎?”高邦媛轻笑了一声,“对了,你给我看看这个绦子,我总是打不好,一扯就开。我看娘娘有个,结得好生精致,是一根线结出来的,不是两根对拼起来的。我想,以后若有机会,向娘娘请教一下,若能运用到织坊,定是极好的。”
于可远将那兰结绦子放回针线筐,“天黑了,别熬着眼睛弄这些。你刚说要去见娘娘,是不是俞咨皋还说了旁的事,和阿福有关?”
“我一直觉得,他是聪明人,办事最为稳妥,也应该知道一个词儿,叫入乡随俗,是不是?到什么地方,该做怎样的事,该说什么话,太出格了,是不行的。”
“嗯。”
“你看他如今这个样子……”高邦媛依旧望着针线筐,“他如今的说话,做派,都全然不像从前了,他就该在沙场中纵横,就该去前线,不是说他不配做别的事,而是那里才是能让他活出价值的地方。可是他心太高,人却站不了那么高,皇命如天命,想要逆天,这不是找死吗?”
高邦媛没有再多说。
于可远抿了下嘴,“他要拒婚,还要求娶我们家阿福?”
于可远并不觉得俞咨皋的追求是错的,谁不想和心爱的人在一起?
但是,也许俞咨皋的做法太过分了。在封建王朝,追寻爱情就是离经叛道,是大逆不道,是不会得到支持的。
“他虽然没有明说,可从他眼神里,我能看出来,他是下了决心的,可远,以后见了他,你也劝劝他吧,毕竟是赐婚……眼下他和阿福,很难了。”
高邦媛这是从大局考虑,于可远又何尝不是这样想的。
他点点头,“我知道了,睡吧。”
二人躺下。
于可远又开始想着山西煤矿案。这个案子……既然俞大猷知道,谭纶不可能不知道,明天到裕王府商谈,少不了得讲这件事,要不要在这时候向陈洪发出致命一击,必定是话题的核心。
……
第二天一早,于可远差点儿卷入一场会动摇朝廷同时也会不光彩地提前终结他入仕生涯的丑闻,命悬一线。
令人啼笑皆非的是,于可远回发现他在位与自己无关且没有参与的事情负责——但作为一名大臣,他还是有责任的。
他先到了翰林院,情绪甚好。
他将该校对编撰的文稿都完成了,并觉得这些工作完全能够胜任。昨天在都察院的所有审问他都处理得相当好,还在最后时刻发表了一番不错的演讲,大大杀了陈洪的锐气,在百官心中留下极好的印象,还狠狠打击了政敌赵贞吉。
这些对于翰林院的同事来说,都是极好的宣传。
他发现同僚们终于开始认真尊重自己了,这都是由于近来一直在设法为自己树立的清廉形象——指以批判陈洪赵贞吉之流。
他问钱景,最近翰林院的例会有哪些内容,他以为会涉及海瑞那道奏疏。钱景说,事实上是有关工部与李氏朝鲜的一项合作。
于可远印象中就是这类的事情。总之是某种合作,由宗主国指导出钱,帮助朝贡国建设的友好合作,以此来凸显天朝上国的强盛。
而这样的例会一般都会由内阁和司礼监组织,但他们不会出人,但会安排工部侍郎、翰林院以及通政使司的人。
于可远注意到工部安排的是左侍郎林卿言,他曾经是严党成员之一,严世藩倒台后以胡宗宪好友这一身份躲过了清洗,随后靠向徐阶赵贞吉,如今更是赵贞吉为数不多的铁杆盟友。
“大人,形势严峻啊。”钱景小声提醒。
于可远说着很好,因为这意味着这项合作很难在一次例会就谈成。
让他奇怪的是,这句无可争论的话却让钱景极为焦虑。
“大人,您不打算参加这次例会吧?”
“我当然会,”于可远说,“这是宗主国和朝贡国友好合作的杰出范例,在我的履历里能够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何乐而不为呢?”
翰林院在其中的作用,基本是文书一类,以记录和作证为主,并不起到出谋划策和统筹的作用,可以说是白送到手的功劳。
“您为什么这么说?”钱景问,他很少这样话多。
有那么一会儿,于可远也想不出为什么。后来他记起来了,“因为你说它是,”于可远指出,“怎么了?有哪里不对吗?”
“没有,”钱景谨慎地说,“但是,如果您能忽略掉这一例会,想必会很好。”
“为什么?”于可远问。
这里还有什么弯弯绕?
钱景说为时过早。他指出这项合作工程,工部在半年前就动工了,因而不可能称之为过早。
“准确点说,”他说,“事实上是过期了。”
真离奇!又是过早又是过期!
张余德立刻更正他的蠢话。但钱景只是想说“不是时候”,他声明。
于可远再一次地,问他为什么。
“卑职的意思,您不觉得这对于您当前营造的……额,您当前所处的环境来说,过于无趣吗?”他嘀咕着说。
于可远还是不太明白为什么。
这确实是一个触手可及的功劳,能为履历大添光彩且没有危险的事。于可远这样对他说。
钱景愈发急迫。
“是这样的,大人,”她说,“这件事太简单了,事实上,存在这样一个危险,会模糊掉您一直想要表达的事情。”
“我要表达?”
或许是因为最近的事情太多,又或许是钱景所顾虑的点,确实是于可远早前没有经历过得,他确实一下子想不起来了。
张余德看上去也一脸茫然。“钱大人,大人要表达的是什么?”
钱景提醒他们:“和李氏朝鲜这项合作工程,只有工部能捞到油水,实际上对民生百无一用,而国库空虚……大人您又在海瑞上疏一事上发表过那般为国为民的言论。”
“大人,”他执意说,“卑职现在以卑职全部的诚意非常严肃地劝告您,不要参与一会的例会,这会将您扯到一个论也论不完的漩涡里,给您泼上一身脏水,何况工部来的又是那位侍郎大人,他更会为难您!”
张余德还是没太听懂。
“会不会是,”他冷冷地问,“你打算替大人出面,将这个事情的功劳全揽在自己头上?”
“你说什么?”
钱景问。
——换句话说,他没有否认!张余德知道他猜对了,于是他着实把钱景责骂了一顿。
“钱景说的确实是正论,这一点我也确实没考虑到。好吧,让我来告诉你们一些无法改变的事实,钱景。最终对合作项目进行书面记录的人是大明官员,得到功劳的也是我们,你是为我办事,这功劳旁人分不走。”
钱景向他保证,真有功劳,他绝不会抢,只会为他高兴。
谎话!
他一直知道这个钱景,别看他平日里谨慎得像个什么一样,对功劳最是看重!要么一言不发,要么必有所求!
他不理会这种说辞。
“钱景,”于可远坚定地告诉他,“但我仍有自己的主张,我要从这份差使里尽可能地获得功劳——我看到好东西时是识货的。当然,你们俩也要从旁协助,功劳簿上必有你们的姓名。”
但事实证明,于可远完全错了。
他来到翰林院毕竟时日尚短,钱景试图对这项差使的所有情况保持沉默有着极其充分的理由,当天晚些时候,高拱意识到这里的情况远比于可远所看到的要复杂,于是借着裕王府会面前夕,来到翰林院和他详细讲解了此事。
于可远明白钱景在掩盖某些事。不过,高拱固执地要求于可远又必要全面了解这件事,因为似乎没有可能把一项涉及大明朝和李氏朝鲜的高达三百万两白银的工部项目掩盖起来,即便是高拱亲自出手。
高拱告诉他,陈洪似乎尝试按照朝廷机密要案处理这个公差,但后来被内阁驳回了,因为这么一大项目,没法保密。
“这是个大秘密,人尽皆知的秘密。”高拱对于可远说。
于可远也看不出在每个人都知道这项工程的时候,有什么可援用机密要案的可能。但于可远显然是被事情忙昏了头脑,甚至忽略了机密要案不是用来保护秘密本身,而是保护某些官员的。
现在想想,钱景之所以解释得含糊其辞,是于可远没有询问他具体的工程背景,可见当时于可远也犯了官场大忌,没有将必要的情况了解充分。那么当然,标准的官僚下属,尤其是像钱景和张余德这样的类似于秘书的下属,其做法就是不要用上司没想要了解的情况去烦扰上司。
如果没有高拱后来的这番话,想必钱景还是不会鼓足勇气向于可远暗示,他相信有一件丑闻与这项工程相关。当然,他要让于可远明白,他也不可能不这么做,如果他本人充分了解内情的话。
高拱接着才把话说清楚,但也相当勉强。
这项工部工程是由高拱为牛耳的礼部与李氏朝鲜的王商合作经办的。这事早在他上任翰林院前就发生了。
后来,差事所需的一应款项的报批下来了,其中有一段内容是户部对报价可靠性的怀疑,意即经办的朝鲜王商有可能快扛不住了,用现在的话就是快破产了。
但报批下来时,高拱还是对司礼监和内阁信誓旦旦,所以在他看来这个合作做下去是个相对有利的冒险。
既然于可远知道了全部事实,他就陷入了一个会惹上麻烦的处境。
当然他不能告诉高拱,他在私下里从钱景这里知道的情况。同样地,他也有义务尽可能阻止别人把自己卷进这件事。在他看来,自己所能做的事情就是苦谏高拱。
他解释说,如果徐阁老知道全部事实——假设他现在还未知道全部秘密,他肯定不会傻到任由赵贞吉那位铁杆盟友继续阻止自己推进这件事,而是会协助自己。
但高拱说,作为原则问题,某些心照不宣的原则,徐阶永远不该知道他不该知道的事情。
就像锦衣卫那样,因为他们可能被抓起来严刑逼供。
“被司礼监吗?”于可远问。
“不,是被翰林院、国子监和通政使司那些人。就像昨日的海瑞和王用汲。”高拱回答,他还解释说,局势尚可挽回。徐阶、赵贞吉和张居正他们还在犹豫是否就山西矿难一事向司礼监发难——一场潜在的灾难。他要在稍晚和这群人共进午膳,当然于可远也在受邀行列。所以与此同时,在这场午膳上,他们师徒要确保对工部差事的言行一致。
这看起来是一次掩盖丑闻的行动,于可远对自己扮演的角色极感忧虑。
他早知道高拱也不会很干净,肯定有着很多灰色交易,但他没想到揭穿老师真面目会是以这种形势……所以工部左侍郎不是真正的在背后吸血之人,又或者,这块肥肉,其实是徐阶和高拱一起在瓜分,所以高拱才说出“徐阶永远不该知道他不该知道的事情”,这是二人的所谓默契。
但正因为司礼监也参与进来,陈洪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眼下他们手里握着陈洪的把柄,徐阶和高拱同时握着陈洪的把柄,最致命的是,徐阶和高拱偏偏又是对立的,他会不会趁着这个机会,同时向陈洪高拱发难呢?
他对高拱说明了自己的看法。
但高拱坚持这不是掩盖丑闻,这是为朝廷利益所采取的负责任的谨慎操作,以防不必要地暴露那些非常合理正当的办事程序,而不合时机的泄露会严重损害百姓和臣工对内阁的信任。
这听起来甚至比于可远想的还糟糕——像前世漂亮国的水门事件!当然,这绝不会是水门事件,因为水门事件发生在漂亮国,现在是大明朝,情况只会更加极端。
随后,于可远在这次例会上发表了关于工程的讲话,他开始对此稍感不安。
他问张余德,关于钱景不想让他参加这场例会的理由,他有没有猜对。这个问题似乎引起了张余德极大的痛苦,饶是粗心的张余德,也敏锐地感觉到这件事的不正常,因为那位工部左侍郎大人极大赞赏了于可远的讲话,高拱还忧心忡忡地来到翰林院,他这时只能缓慢而愁苦地摇摇头。
但仿佛越是问问题,就越是能让自己心安:“钱景不想让我参与这件事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张余德选择了用一个问题来回答他的问题,也就是说,没有回答——“大人,您不觉得他给出了很多非常有说服力的理由吗?”
“不。”于可远摇头,“你觉得呢?”
他将这个问题也回避掉了。“属下相信,”他含含糊糊地说,“钱大人知道他在做什么。”
他决定换个方法来处理。
至少,他和高拱如今的论调一致了,他和他下面的人论调也该一致,而且他认为,钱景和张余德对自己还是怀有一定忠心的。
于是他问,“你会怎么建议我?”、
这让张余德惊恐莫名。
“这个,”他惊慌失措,“不应该是属下来建议您,大人,但如果是的话,属下就必须建议您,最好还是按照钱大人的建议去做。”顶点小说
“为什么?”
“这个,”钱景犹豫着,“就是这样,这个,嗯,有些差事有某些方面就是,要小心处置,给出合理的斟酌,当情况允许的时候,没有表面上的理由说什么,通过适当的妥协让步,如果一切顺利的话,在适当的时侯,嗯,当时机成熟的时候,嗯,恩……”
“张余德!”于可远打断他,“你在说胡话,张余德。”
“是,大人。”他可怜巴巴地承认了。
这么敏感的一件事,他显然不想担责,却也不想看到于可远往坑里踩。这便是他的智慧。
“你为什么要说胡话,我的张大人。”于可远询问。
“这是属下的分内之事,食君之禄,应做的。大人。”他回答,然后垂下了头。
很明显他也不敢说穿这件事,唯恐事后于可远在高拱面前拿他当挡箭牌,让他背锅。
……
几张御笺被摆在裕王的书案上。因为是秘议旨意,陈洪谴走了裕王府所有当值太监,若非裕王执意,连冯保也会被驱赶出去。这时便由他二人一同充当起伺候裕王的差使。
只见陈洪绞着面巾给裕王擦脸。一旁的冯保拿着扇子站在书案后面替裕王轻轻扇着,并不是天气有多热,但裕王身子骨就是这样,和季节反着来,实则内里被掏空了。
陈洪给裕王擦完脸,连忙拿过冯保手中的扇子,还狠狠瞪了他一眼。
裕王竟也默默地坐在那出神地望着嘉靖写着的谜语,任由陈洪抢走冯保的差事。
其实自从上次裕王对陈洪发了一次天威,陈洪有过那一番披肝沥胆的表态,这时的裕王便不像从前那样尊敬且陌生地待陈洪,而是接受了他的投诚。
显然,冯保也看出了这一点,望向陈洪的眼神更多了几分恨意和隐忍,他知道,陈洪恐怕短时间是倒不掉了。
便如同山溪中的清泉,容易涨也容易退,之前是他退陈洪涨,然后是他涨陈洪退,现在依旧应该是由他退陈洪涨,不能争其锋芒,只能韬光养晦。
不一会儿,徐阶领着高拱、张居正和于可远来到了裕王府。
而谭纶也带着密奏进来了。
“臣等见过王爷。”五人同时向裕王行礼。
裕王侧侧身子,“诸位请坐。”
众人没想到陈洪也在这里,眼底心里都掩盖着深深的厌恶,却也只好向他拱手:“陈公公。”
“诸位大人都请坐吧。”陈洪赔着笑。一边心里揣摩着,既然谭纶也来了,他们这一出,明显是为自己准备的,多亏皇上让自己带御笺而来,赶巧了!
“有旨意。”裕王说。
众人又都站起来,准备跪下接旨。
这时陈洪上前一把搀住徐阶,另一只手竟也破天荒地向高拱伸出来了,高拱犹豫了一阵,望望徐阶,终究还是搭上去了。
两人相视一笑,陈洪道:“没有明旨,只是有些趣事想分享给王爷和诸位大人。”
众人依旧望向陈洪。
陈洪却不说那御笺的事,反而望向于可远,说出了一番奇怪的话,“咱家刚才正在想,翰林院刚刚的那场例会,好些大人都开始提关于工部事项的问题,都想了解更多的情况,于大人是怎么想的?”
“我大明朝历来都是言路畅通,卑职当然希望诸位大人能够共同探讨。”
他解释道。当然内心也相当执拗地想着,是的,他希望!
然后他又说,“但是,据我所知……”他眨眨眼,“有些事情……”他又眨眨眼,“关起门来议论,总好过没决定前就公布出去。”然后他用食指在鼻子一侧点了点,又眨眨眼,“毕竟谣言传出去,就很难解释清楚。”
于可远咧嘴笑,其实他笑得很僵硬,这和他内心不安是息息相关的,然后又眨眨眼。
陈洪竟然直接问她眼睛里是不是进了什么东西。
“您多心了。”于可远回答。
他看上去肯定显得极为呆滞,他尽可能地让自己保持正常。但这群大人一顶已经把他当成一个极善出牌的高手。
陈洪却拿出了杀手锏:
“于大人,你还是别再装蒜了,这次司礼监可抓住你的小辫子了。在这件事上,以过来人的身份,咱家劝你最好还是请辞吧。”
“如果有人不得不请辞。”于可远拧着眉,他看出陈洪有破罐子破摔的打算,直接反驳说:“那可不会是我。”
请辞?他难道要对高拱下手?从自己开始?
“不知公公此言何意?”高拱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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