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邓氏泪眼婆娑,眼眶也红着,张着嘴,反复动了动,只是说了这样句话。
阿福从马车走下来,望着邓氏,又望着哥哥嫂嫂,迟疑了一小会,才跪倒在地上,重重磕了个头。
邓氏低下些头,将阿福从自己身前搀扶起来,将大衣披在她身上,直到自己的泪水再从眼眶中滚落,滚落到了阿福的手里。
邓氏又赶紧伸出手,有些慌张地去拨开阿福手上滴落的泪水。
这时才发现,手指已经被泪水浸湿了。
“……以前的时候,你两个哥哥也总是这样,临晚上吃饭了,也不回来,阿母就在门口盼啊盼。”
“阿母以为你是省心的,不会这样,没曾想竟也会有这一天。”
邓氏顿了下动作,望着阿福那消瘦了的面孔,再出声说道。
“阿母一日日望着你们长大,不知道你们后来会怎样,如今看着你和你哥平安,就是阿母最开心的事。”
说着话,邓氏的声音已经有些嘶哑。
俞咨皋忙走上前来,“前面那条街上,有家点心铺子,我们刚路过的时候,爱了一些,还冒着热气呢,伯母可得尝一尝。”
邓氏这才止住眼泪。
高邦媛替邓氏擦了擦眼泪,又拉住阿福的手,“阿母,我们进屋说话吧。”
就这样一家人进了屋子。
在外面还是高邦媛搀扶着邓氏,走了一半,邓氏回过神来,便反搀扶着高邦媛。等进了屋,更是先让高邦媛拖鞋上炕,三个女人都上了炕。于可远和俞咨皋便在隔断的这边,手里握着暖炉。
“许久没见了。”俞咨皋似有些幽怨地说道。
“俞将军和俞伯母一向可好?”于可远问。
“劳你挂怀,家父家母一向很好,还时常念叨着你,说以后你若是回山东,一定要你去蓬莱看看。”俞咨皋淡淡地说着。
“大哥莫不是还在怪我?”
“我怎么敢怪你?你如今是朝廷正三品的通议大夫,又领着少詹事和侍读学士的职,我一个小小的都指挥使,怎么敢呢。”
这话说出来,未免添了一些幽怨。
于可远嘿嘿笑了两声。
俞咨皋气道:“你怎么还笑,真将我说的话当真了?”
“怎么敢?我一个做弟弟的,怎么会责怪哥哥的不是呢?”于可远也开始阴阳怪气起来。
俞咨皋气极,“你若这么说,我且问你,为何不早些把阿福接回来,足足拖到了过年!”
“朝堂上的事,瞬息而万变。前段日子什么情景,我不说大哥也是清楚的。司礼监和北镇抚司想尽办法在搜捕海瑞的同党,而这桩案子又是海瑞主持,这时候我若是将阿福接回来,难保会让陈洪抓住痛处,我一人生死事小,连累了一家人也事小,但朝局之大,关乎天下苍生,我又怎能因我一人私利呢?”于可远慢慢说道。
“我就知道你会这样说。”俞咨皋仍有些不忿道,“那你总不该不闻不问!若非有我……”
“正是因为有你,我才可以不闻不问。”于可远直直地望着他,“大哥,我知道你的打算,也懂你的决心,真因为懂,这些事我都交给你了,这可以算是你我兄弟之间的默契,大哥为何不懂呢?”
俞咨皋一怔,“你知道我什么打算?”
“你最近和兵部,尤其是杨博杨大人走动得很密切,照理来说是无用如此的,就算走动,也无需您来走动,自有俞将军。而眼下正值北面蒙古不安分之期,你无非是想请命北上,得一份军功,向皇上讨桩婚事。我可以明白告诉你,这条路走不通,但我还是支持你去闯。兵部那边,我已经请老师向杨大人举荐你了,认命书不久后想来就会送到你手上。”
俞咨皋彻底懵了。
他没有否认,而是拧着眉道:“为何这条路行不通?”
“这些事,俞将军从来没有和你说过?”于可远问。
“说了,可我不信。”
一阵沉默。
俞咨皋依旧盯着于可远,“既然行不通,我为何还要北上?”
于可远脸色有些难看了,“大哥,你到底知不知道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拒了李娘娘为你安排的婚事!这且不谈,你妄自进京数次,通政使司和都察院已经有官员弹劾你!若非高阁老和杨大人帮你顶着,你早就被问罪了!这时候还问北上干什么!除了阿福,你眼里就再没有旁的事了吗!”
“可我……”
“没什么可我可你的,这件事没得商量。你要么北上,要么永远不要踏入我家门,更永远别来见阿福!”于可远斩钉截铁道。顶点小说
俞咨皋仍然沉默着。
而里边,是另一番场景。
邓氏笑着说:“媛儿这一胎养得很稳,平日里也有活动,只是前些天跟着可远操心,着急了些,最近也都安稳了,连气色也跟着好了。可知他们夫妻情深呢。”
一说起这个来,高邦媛纵然已经成了亲,还怀了孩子,到底忍不住脸红。这些总算是闺房之事,还有一些私隐之事,在古代都是能做不能说。关起门来夫妻间如何斗没事,但开了门大家都是相敬如宾,连手都很少牵。何况是当着阿福这个未出阁的女孩,往常更是口中只字不提。
而现在邓氏露出的那抹笑容——
其实就很怪,高邦媛和阿福或许还看不出,但若是于可远进来了,一准就能瞧出来,是那种女学生私下里会露出的笑容,会说一些让人脸红的话题。虽然皇宫大院里也会有宫女窃窃私语,还时不时地相互取笑——这种事发生在旁人身上不奇怪,但放在一向古板谨慎的邓氏身上就让人觉得怪异了。
“俞公子既然将家里的那门婚事推了,又常和我们家阿福这样……想来有些事是好事多磨的。”
高邦媛有些不好的预感,邓氏这话听起来像是……
“阿母难道是想让阿福……”
邓氏也只是笑,高邦媛不好再问。而阿福更是呆呆地坐在炕头,什么话都不提。这次回到家里,总感觉她哪里变了。
一家人齐全了,就陆陆续续开始忙活起来。
春联也贴了出来。这时蓝心扶着腰,抬着头往上面望。虽然红纸不是上佳的,但堂屋门口的字却是于可远亲手所写,由高邦媛为他掌笔,喜庆在旁边拎着纸,每写好一个字便抽出去晾干。
“年年顺景则源广,岁岁平安福寿多。”
字写得极娟秀俊美,横平竖直。高邦媛虽不知道于可远练字时有多辛苦,但看这笔迹,看着这短短的上下联,就觉得自家男人是下过功夫的,眼眶不觉便有些微热,心中既骄傲,又有些心疼。
横批当然是大局观一些的。
“国泰民安。”
上下联是对家庭团圆和美的一种期待,这样说,横批就不见得多出奇,却是于可远来到这古代,亲身经历之后心中的所愿所想。
这当然也是他们一家人的期望。
也应该是所有人的期望。
但有时候,于可远会想,说出国泰民安这番话,往往会觉得很陌生很遥远。虽然已经被提到过很多次,但反而不觉得这句话具备任何的现实意义,哪怕是一种期待。而经历了这一段时间以来的波折和动乱,他更加深刻地体会到国泰民安的难能可贵。
国泰,才能有民安。
他们这一个小家看似有着短短的太平,但绝非天下就太平安定了,这安定业务费是一种暂时的假象,是一种自欺欺人的假象,所有人心里都明白,却也都不愿拆穿这个假象。
高邦媛将春联反复看了好些遍,想着其中的含义和深意。这时蓝心穿着围裙从灶间一路小跑出来,朝着高邦媛挥挥手:“夫人!快进屋里,院子太冷了!”
慈云还怕她摔倒,一边搀扶着她,一边偷偷道:“蓝心姐姐一定是做好了点心,想让娘子先尝鲜呢!”
蓝心手里沾着面粉,灶间更是热闹。连邓氏、阿福、于可远和俞咨皋都在帮忙包饺子,喜庆在旁边摆饺子。俞咨皋今年是回不去老家过年了,其实往年他也很少过,一般都是和俞大猷他们在行军路上就把年过了。
阿福最是心灵手巧,但包饺子这种事,她却从来没有经历过,包出来的饺子往案板上一放,立刻东倒西歪睡了一大片!
于可远包的却很不错,有弯月牙的,还有扁船的和元宝的,模样都很漂亮神气,光是饺子边就有好几种的花样。
他穿越前就喜欢在吃喝上下功夫,饺子也是极喜爱的,自然要在这上头下很大的功夫。阿福虽然手更巧,但还是经验取胜,在这个方面就不如他了。
肉馅是用腊肉、酸菜和白菜和在一起的,人多,因而馅子也调了一大盘。
高邦媛进来后,先洗了洗手,然后帮着包了几个饺子。
包过饺子了,天色也渐渐暗下来了。这时一屋子的人便也不分谁是主人谁是仆人,又或者谁是客人了,都围绕着炭火坐下来,一边说话一边守岁。
守岁,又称为照虚耗、熬年,起源可追溯至南北朝。在除夕夜一家人团聚,遍燃灯烛通宵不灭,熬夜迎接农历新年的到来。守岁的习俗,既有对如水逝去的岁月含惜别留恋之情,又有对来临的新年寄以美好希望之意;点起蜡烛或油灯,还象征着把一切邪瘟病疫赶跑驱走。
而在北方,守岁是从吃年夜饭开始,这顿年夜饭要慢慢地吃,从掌灯时分入席,有的人家一直要吃到深夜。在这“一夜连双岁,五更分二年”的晚上,家人团圆,欢聚一堂。全家人围坐在一起,茶点瓜果放满一桌。大年摆供,苹果一大盘是少不了的,这叫作“平平安安”。
有的人家还要供一盆饭,年前烧好,要供过年,叫作“隔年饭”,是年年有剩饭,一年到头吃不完,还吃昔年粮的意思。这盆隔年饭一般用大米和小米混合起来煮,北京俗话叫“二米子饭”,是为了有黄有白,这叫作“有金有银,金银满盆”的“金银饭”。
于家自然依循旧例。高邦媛的位置最舒服也最暖和,手里捧着红枣花生核桃与南瓜子,这些当然都是有象征意义的。邓氏和阿福跟着坐在高邦媛旁边,喜庆便坐在三位女眷的身前。
蓝心和慈云她们挖空了心思做了很多甜点,比如油炸的小点心,上头还沾了一些芝麻,嚼起来又酥又脆,香喷喷的。还有甜味和椒盐的焦叶儿。还有炸熟的那种面,加了很多调料,被称作果子棒,越嚼越香。当然也有花生和芝麻做成的酥糖,这个下了很大的功夫,锤得很脆很薄,力气稍微用大一些就会把糖捏碎了,入口即化,特别酥脆。
一群人围坐在了火炉前面,门和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的,帘子和帷幕也都放下了。每个人穿得都很厚,颜色也很新鲜。家里能点的灯也都点开了,这一天不讲究什么浪费不浪费的,朝廷更不会追究。
俞咨皋大笑道:“我还从来没有这样过年过,一直枯坐着大多没意思,大家都别拘束着……咳,除非大家把我当做外人!”
邓氏笑着道,“把你当外人,早就把你撵出去了,怎么会让你坐在这呢!”说着还朝阿福看了一眼。
阿福低着头,表情看不出什么,但举止还是有些别扭,这明显是害羞了。
“那就这样,咱们来行令吧,往年我们在军中都是行令,击鼓传花!传到的人就讲个笑话或者说个故事。”
于可远注意到他讲话的时候,某种角度竟然看到了李白——恣意潇洒翩翩美少年,似乎还不止一瞬。
邓氏笑着点头。
家里不会备着鼓,蓝心便将洗脸的铜盆拿归来。花呢,自然是从高邦媛的妆盒
里找出一朵红色的绒花。
喜庆举着手站出来,“我来敲鼓!”
喜庆拿着两根筷子,轻轻地,很有节奏地在盆上敲了两下。
“花鼓一催春风疾。”
喜庆这时将身子侧到一旁,手也高高抬起,轻轻落下,不停地敲击起来。花便从高邦媛手中传起,先到了阿福手里,又从阿福手上递到邓氏手里。
一番传下来,最终停在蓝心手里的时候,鼓声也停了下来。
众人纷纷笑着。
连慈云都咬着果子棒,瞅着蓝心嘿嘿笑着,她们二人情同亲姐妹,这时却没有半点同情心,更甚至笑着起哄,要蓝心讲个笑话出来。
蓝心不由觉得为难。要是让她背规矩,无论是哪里的规矩,三五万字都不含糊,但要是说笑话,就是三五个字也着实困难。
高邦媛打圆场:“蓝心姐姐,讲个故事吧。”
蓝心琢磨了一阵,然后笑道:“好,我就说个笑话……也不知道这算不算笑话。这还是我没进高府前听说过的,很老了,或许记得不那么全。说是从前有个姓甄的,他们家很穷,有一回过年,实在没什么能吃的,就找邻居借了一个鸡蛋,等过完年,他去还邻居时,还是那个鸡蛋,但邻居却让他还十个,甄某自然不愿意。那邻居就说,我若不借你这个鸡蛋,现在已经孵化出小鸡,又长成大鸡,还能继续生蛋。你来算算,要你十个鸡蛋已经很便宜你了。甄某很生气,便找到旁人去理论这件事,有人就说,你不要给他鸡蛋,就还他一粒谷子好了。那邻居更不干了,评理人说,春种一粒谷,秋收万斛粟,人家这一粒谷子给了你,你种了下去,可收多少谷?这些谷再种下去又可收多少谷?说万斛还是说少了呢,你家子子孙孙将来可以都靠这粒谷过活,你岂不是占了很大的便宜嘛?”
蓝心这笑话虽然很老,但却很合时宜。众人非常捧场,无论是真笑还是假笑,都笑得前仰后合。慈云帮她倒了一碗茶,笑着道,“姐姐口渴了,快喝一杯吧。”
蓝心喝完坐下来,喜庆兴致昂扬地喊道:“春满乾坤又一
年。”然后接着敲鼓。
大家一开始还挺拘束的。但现在连最严谨的蓝心都说了笑话,其他人就更没什么可拘束的了。
喜庆别看人小,王府来的人教导得极好,这敲鼓和琴棋书画之类或许也有触类旁通之处,极为动听,快慢错落交插,一时疾一时缓,绒花在各人手中怀中传来抛去。
传到于可远的手里,又停了下来。
于可远拿着绒花递不出去。
高邦媛摸着肚子看他平日里那样正经的人,这时竟然有些怯场,刚才却笑得前仰后合,越发觉得好笑又欢喜。
于可远不知是不好意思,还是屋子里炉火太热了。
高邦媛轻轻推了他一下,“来来,你也讲个故事,讲个笑话吧。”
“我可不知道……”
“老师,连蓝心姐姐都讲了。”喜庆不忿地喊道。于可远一向待人温和,所以喜庆并不惧怕他,“老师随便讲讲,管它好笑不好笑呢?”
慈云更是手疾眼快,直接倒了一碗茶到于可远身前,“大人请讲,我们已经准备好了。”
于可远想了想,一些太现代的笑话当然不能说,那他能记得的就是以前李衮跟他讲过的几个笑话而已。
“以前有个人过年贴门神,先贴了左扇再贴右扇,怕贴的不一般高,告诉儿子,你要是看着贴高了,就说发财,要是低了,就说平安。等他贴好后问儿子如何,儿子思索良久,答:既没发财,也不平安。”
众人纷纷掩面窃笑。并不是说这个笑话很好笑,其实都是大家听惯了的老笑话。但于可远平时是朝廷命官,是大人,是一家的顶梁柱。这时候带着那种扭捏又尴尬的表情讲出这样的笑话,本来就是一个很让人发笑的事情。
喜庆强忍着笑:“老师讲的真不错!”
于可远不由松了口气。若要他分析文章,哪怕作词作曲呢,他都不怕。唯独是这种一本正经地玩闹,他实在不擅长,赶紧喝口茶坐下来。
高邦媛这时也在笑。
这时于可远却想到以前李衮和他讲笑话的时候,讲完了李衮还说,这人真是不会教孩子。将来他们若是有孩子,绝不能教出这样愚蠢的笨蛋来。
而现在,不知道李衮过得怎样,也不知道他是否会后悔自己做出的那些选择。都是为了爱情,都是为自己所爱之人牺牲了很多,俞咨皋和李衮的选择其实并没有太大的区别,只是立场不同,结果当然便会不同。
那些话仿佛还在耳畔,但一转眼,他已经要有孩子了。
他心爱的妻子,他心心念念的孩子——也希望李衮能余生平安吧。
听着鼓声再度响起,屋子里的欢声笑语,似乎无拘无束,他心中也在默默祈祷,但愿朝野太平,但愿这人间太平,但愿因他的到来,历史会多一些好的变化,但愿他所爱之人都能安宁欢乐。
但这种终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罢了。
绒花这回落在了慈云的手里。
慈云站起来大大方方地说不会讲笑话,蓝心起哄让她唱一首家乡的小调,说以前听她唱过。
慈云也没有推辞,喝口茶清了清嗓子,是一首采茶调。她有很好的嗓子,就像枝头的百灵鸟一样动听。
慈云的老家在更南一些,那里应该是天高海阔,郁郁葱葱的,茶树也一排排的,那个穿着红衣服的采茶少女会穿梭在树林中——
唱着唱着,慈云便也露出这样缅怀又惆怅的神情,似乎伤感了一些。但也只是稍纵即逝,很快便又笑了起来。
即便是丫鬟,是婢女,谁又没有忧愁呢?只是大家都不说,都在迎合着这个新年的氛围。
于可远无意中转过头,阿福正捧着茶碗出神。但于可远还是敏锐地感觉到,她的目光刚从俞咨皋那个方向收回来。
只是那眼神是何等复杂,似乎没有太多期待,反而多了一些决绝和惨烈。
于可远一瞬间冒出很多想法:阿福是不是……已经不抱有什么幻想了?
但这个想法刚一冒头就被他自己狠狠掐灭,若是不抱幻想,又何必给他希望,何必让他进自己的家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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