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延醒的那天,云升刚打点好行囊准备去大学,收到消息后当场把票退了直接打车去医院。孙井桐远在仙蔚岭,得知此事后也是连忙坐车过来。
等她到护行医院的时候,天已经彻底黑了,她在走廊上碰见了刚买花来看望的叶霭无,对方一边笑,一边在抹眼泪。
“真好啊,俞延终于醒了。”她对孙井桐说,“你们平时都错开来看望俞延,好在他终于醒了,你们终于等到了。”
“是啊,终于等到了。”她这么附和。
叶霭无有种误会,以为在俞延昏迷不醒后她跟云升会越走越近,但其实不是。包括他们故意错开来俞延病房看望也以为是约定好的,但其实,在他醒来前,她和云升交流是越来越少。
因为看见对方,就容易想去那些死去的人,朝夕相伴的使徒,昏迷不醒的朋友。
这份悲伤太过沉重,不是他们两个能承受的,几乎每次见面都不可避免地陷入巨大的悲痛,为了结痂的伤口不再开裂,他们两个只能心照不宣,默默避开对方。
好在他们已经等到了俞延醒来。
孙井桐很高兴,笑容刚爬上嘴角,她很想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分享给某个人,话刚到嘴边才发现,那个人早就不在了。
“孙同学,生活总得向前看。”在俞延刚昏迷不久,良赭消失后,云升私下这样对她说过,那时在短短几天内,她暴瘦得几乎到厌食的地步。
“我看不了。”孙井桐说,“我很恍惚,我总以为他还在。”
“那就当他还在吧。”云升最后也无奈了,他不可能劝说孙井桐放弃,只能提点让她稍微好受点的意见。抓了抓脑袋,最后道,“你想想他以前喜欢什么?可以试着去做他的爱好,这样心里会好受点。”
孙井桐觉得云升这个意见非常好,她先是开始蓄长发,蓄到披肩的长度就没在留,而是扎成跟良赭一样的低马尾。她开始学着练书法,一遍遍去读他爱抄的《诗经》和《楚辞》。到最后,云升没有再提意见,他说孙同学,你已经活成了他。
不,我永远活不成他,孙井桐在心里反驳,没人能替代他,包括我自己。
在俞延彻底苏醒后,因为开学在即,俞延也着急去安排入学,三人进行了短暂的聚会,算是兴尽而散。
事后,孙井桐坐飞机去了趟界北。
经过那场变故,北岭的风景一如既往,景家上下却可以用百废待兴来形容。
临时的主家是景乘,她这趟来得仓促,景乘太忙没匀出时间接待她,但基于对等的礼节,他还是派景家的继任去陪她,那个叫景蘅的小姑娘。
一听是要陪偶像,景蘅高兴疯了,她陪同孙井桐游览了景家各地特色风景,一路吃穿用住没让她操一点心,直到最后到了红柳庄,景蘅发现了不对。
从早上起,孙井桐就在红柳林边的河道上捡石头,她应该是有选择的标准,挑挑拣拣直到中午快吃饭的时间,也没捡到几颗满意的。
景蘅凑近一看,都是颜色透红形状规整的卵石,“桐姐,你要什么样的?我也来帮你找吧?”
孙井桐谢了她的好意,“我想要的那颗,已经没有了。”
“没有?怎么会没有呢?”景蘅疑惑道,“虽然没有一模一样的石头,但肯定能找到九成像的啊,都是一个河床里生出来的,肯定不会差太多。”顶点小说
她是实话实说,但这句无心之言却听得孙井桐心头一动。
的确,怎么会没有呢?
她从来都不觉得良赭彻底消亡了,她记得人皇在归于龙潭前说八仪的话。
“她还会回来的,异神路灭,凡人的缘分却还未尽。”
良赭应该也一样。
从界北回来后就去了学校,她高考成绩很好,是可以上数一数二的名校,但她最后没有选择那些,而是去了新城那边的一所名校。
有人猜因为仙蔚岭在江南新城,这位年轻的孙主家是为了能时刻回去管理家族事务。只有她自己知道,因为这里,曾经是良赭故国的所在地。
也许我早该看清楚,成人后的孙井桐不止一次地后悔过,我不该对他说那些难听的话,不该对他发脾气,不该一有心事就对他毫不理会。
我不该做很多事,因为没有人像他那样对我毫无保留,一心一意,他是这个最对得起我的人。
可我对不起他。
孙井桐曾自诩是个意志坚定心如铁石的人,然而现在单提起他名字,她都会被巨大的悲痛和懊悔压垮。
时间的确可以冲淡一切,在良赭离开的两年半后,孙井桐迎来了自己的19岁生日,那一日,距年关不足十天。
说来可能不信,当天最早的祝贺居然是来自俞延,原因很简单,因为只有他还在早起搞学习。天可怜见的,好朋友们大学都读了半年了,如今都放寒假了,只有他还在苦哈哈地上高二,他发了生日快乐,还附赠了一个红包。
孙井桐没有领,回复让他拿去买点好吃的补补营养,俞延却说这是八仪让他代转的。
因为没有接受九年义务教育,八仪高中,功课学得很吃力,为了好好学习甚至戒了网购,所以现在连个自己的社交账号都没有。
孙井桐笑了笑,还是收了,金额不大,但是点心意,想了想,又回了句,替我谢谢她。
提到八仪总是不可避免地让她想到良赭,但好在,她心里已经不会再被悲痛压垮,好比伤口已经结了痂,只剩下麻木的钝痛。
今年的新城格外冷,天气预报接三天发出寒潮预警和冰雪蓝色预警,这对江南这样没怎么见过大雪的湿润区域实在是难受坏了。服装店的羽绒服卖得格外好,一时间所有人都裹上了厚衣,仙蔚岭接连的小镇上,路上积雪重重,连人影都没见着几个。
孙井桐全副武装裹得像个企鹅,浑身上下只有眼睛鼻子还能勉强看见。她本来想出来逛逛的,可天一冷,天暗得也早,加上行人不多,商店也早早打烊,她在积雪中勉强走了几百米后,想了想,还是打电话让相熟的亲戚来接她回去。
可就在她准备拨号码时,她路过某个社区,不经意朝里一瞥,就被里面的热闹景象吸引了。
不少中老年围在在大厅前的桌椅上,将中央的某个人围得水泄不通,上了年纪的社区工作人员用带着口音的话大声说着,手里还拿着几条写好的大红春联,上面的墨迹刚干涸不久。
“还有需要小梁帮忙写春联的可以明天再过来,社区服务中心马上要下班了,大家明天再过来。”
说归说,人群却没怎么动,几个中老年一边观赏中间年轻男人笔下写出的字,交口称赞。
“这小年轻毛笔字不错,我就喜欢这种端正的楷书。”
“楷书?什么眼神?人家明明写的是隶书!”
“看这字的力道,肯定没少练《曹全碑》。”
“净知道个曹全碑,这小哥明明是韩择木那一类的……”
几人还在七嘴八舌地争论,孙井桐却已经走进了大厅,她看着工作人员手里春联上的字迹,几乎是一下就认出来。
她曾经夸过的,字如其人。
“您说的那个小梁,他是……”孙井桐问,没发现自己喉咙发涩,就连声音也在颤抖,她用至今为止几乎最恳求的语气说,“我能不能,能不能见一见……”
工作人员看了眼,习以为常,毕竟小梁年轻,人又俊,话少心善,秉性又好,每天来这里要联系的姑娘没有十几也有七八,要不是他身世背景还不明确,怕是早就被哪家弄去做女婿了。
“那边呢。”工作人员随意指了指被人群包裹的年轻男人。
孙井桐缓步走过去,每一步下去都能听见自己心跳即将蹦出来的声音。众人发现是个年轻姑娘,微微散开了些,这下没了遮挡,她看得更清楚了。
就在这时,年轻男人抬起了头。
孙井桐只觉得呼吸都停止了。
男人身型高大挺拔,就连握笔的姿势都极其端正,他不是长发,而是干净清爽的短发,五官明晰,眉眼沉俊,望向自己的眼神中透着疑惑不解。他的眉骨上,一块小小的旧疤深深地凹陷进去。
“姑娘,你找我有事吗?”梁先生问。
是他,她能肯定。
孙井桐想开口,眼泪却几乎在瞬间就落了下来,止都止不住。梁先生愣住了,他手足无措地放下毛笔,在口袋里摸纸巾,又因为自己手上还沾染墨迹,犹豫着没有送出去,只能局促地擦着手。
“姑娘,你是不是认识他?”
工作人员也察觉出不对,毕竟关于小梁的身世公安机关都调查了好久,加上他又失忆了,取证起来更是困难重重。好在话少能干,社区里大家都很喜欢他,也乐意收留他,如果这姑娘真是他什么亲人,那再好不过了。
孙井桐点点头,哭得说不出话来。
“姑娘,他是你什么人啊?”工作人员又问。
“他是我非常重要的一个人。”
————
祖庙,犀象厅。
“爸!爸!有大新闻!有大新闻!”
叶验还没进门就扯着嗓子大喊,没多久叶鸣九就从屏风后面出来,怀里还抱着个熟睡的女婴,见儿子这么大呼小叫,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叶验赶紧捂住嘴,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发现妹妹没有被吵醒,松了口气。
“爸,我跟你说,真的有大新闻!”
“什么?”
“桐小姨带着个男的去医院了!我和我妈亲眼看见的!”
这下叶鸣九是真愣住了,带着男性去医院,未成年和成年人听的完全是两个意思,他不确定叶验指的究竟是哪一个。
好在叶洛洛也已经进了室内,笑着从他怀里接过女儿,“九哥,二宝交给我吧,你让小验跟你说。”
在孙主家轮值的十年结束后下一个是叶家,叶鸣九便理所当然地和叶友三一起住进了祖庙,连带着妻儿也一并跟了过来。这次也是妻子要带着小验去孙家探亲,没想到居然碰到这样的事。
他还在想,叶验却以为是他不信,忙辩解道,“爸!你别不信我啊!桐小姨和那个男的都上山了,现在正在找亭奶奶呢!”
“那男的叫什么?”他问。
“不知道,我只听见大家都称呼他什么……梁先生。”
梁先生?哪个梁先生?
怀着这样的疑问,加上手头事情不忙,叶鸣九就去了梅院一趟。孙井桐一直喜欢住在这儿,以前孙家轮值期还没结束时也没搬去主院,仍旧住的梅院,现在只要没事,更是三天两头地来这儿住。
他刚进院门,就见着孙井桐牵着一个男人的手,只是都背对着他,看不到正脸。而面对着他的景亭阿姨脸上先是震惊,最后叹气,露出无可奈何的神情。
他不理解为何一个陌生男人会让景亭阿姨做出如此复杂的表情,直到那男人转过身来后……他也明白了。
原来是这个“良”先生啊。
————
惊蛰,入夜暴雨,次日风雨停。
孙井桐睁开眼,这时候天还没大量,房间里有点冷,也有点暗,连通卧室和起居室的门忽然打开,男人走进来,坐到了她床边的椅子上。
“我刚刚找到了这个。”他指着立式相框里的照片,照片里,长发男人的头正搁在短发少女上方,两人一上一下,都盯着对方,有种奇异的萌点。
孙井桐接过看了看,笑了,放在一边。“你醒得很早,没睡好?”
“昨夜下了很大的雨。”他说,“我出去散了散步,你们山上有块地的梧桐树很多,上面都已经在抽新绿的芽了,被雨水打掉了不少,好在还有一些。”
“是嘛?”孙井桐无意问,她还沉浸在不久前的梦里,“我都没有听到雨声。”
“你睡得很熟,我叫了你,你没听见。”男人道,“是在做梦吗?梦的什么?”
孙井桐没有立刻回答,她伸手,男人很顺从地将手搭在她手上,孙井桐握住他宽大的手掌,摩挲了片刻,低头亲了亲手背。
“梦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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