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露殿中,杨智的龙袍外依旧罩着一层白衣,就如同眼下的大宁,虽已被他握在了手中,却无论如何也不得自在无从运用自如。杨景的驾崩出于突然之间,不仅让大宁措手不及,也让北奴如今骑虎难下。
原本可以议和的杨宸被褫夺了军权离开了纯阳关,杨威的几万大军也在草原上行踪不定,博雅伦和荆生都清楚,杨威的动静越小,他们身后的这座草原越安静,杨威的危险也就越多,他们派出了越来越多的探马往自己草原的深处闻风而去,却无一人回来,战死的游骑越来越多,距离开平山的大营越来越近,那么他们的危险也就日复一日的重了起来。
一场两面都不愿再大打出手的南征北伐,就如此尴尬的僵持着,北奴人甚至没有为难开平山的李复,只是让他的残部在开平山上,吃树皮,屠战马,食人肉,自生自灭。在三万狼骑往开平山冲杀时,他们也只是稍加阻拦,却没能料到狼骑如今竟然如此的不堪一击。
杨智新君登基,断然不愿与北奴订一个城下之盟,而北奴声势浩大的南下,许多部落丢了王庭的财富,放弃了秋冬之时各家牧场的忙碌,抛家舍业的南下,如此一无所获的回去,如何弹压,也会让北奴王庭难做。
大宁的确有数不清的金银珠宝,但一分一毫也不愿拱手相赠于北奴人换他们退兵,北奴的确有成千上万来去如风的精锐之师,但不愿只做长安城的匆匆过客,他们的心思是征服大宁,而非一时的胜败一城的得失,所以不愿有一位骁勇骑卒战白白战死在连城之内。博雅伦读过中州的经史,她明白,若是中州没有天下大乱,他们草原人便做不得中州之主。
北风吹来了寒意,也吹来了开平山的第一场大雪,李复的残部之中,冻毙饿死者不可计数,一个降于北奴便能有吃穿的念头在山上不胫而走,但一样未曾准备过冬的北奴人与他们一样缺衣少食,自然也不会将自己仅剩的粮草分与降卒,开平山上的宁军,战不能战,降不能降,被北奴人围在此处,坐等饥寒交迫而死。
“阏氏,楚王都走了,咱们也赢了邓和那个小子,为什么不乘胜追击,打过纯阳关,到长安城里去过冬?”
北奴大将呼伦在满帐文武的噤声里,问出了北奴大军心里的一个困惑,二十万人马,日日在此处等着所谓大宁使臣,是何道理。
“听说宁人的皇帝已经死了,新的皇帝连刀都握不住,楚王可是他的亲兄弟,亲兄弟手里握着十万大军他都害怕,足见他胆小如鼠,又生性猜疑,派了邓和个蠢货来守纯阳关,也足见他识人不明。邓和麾下是他爹的人马,纯阳关的兵马又是宁人东拼西凑出来的,鱼龙混杂,河北道,河东道,京师兵马,辽军旧部,邓家旧部,楚王在尚勉能服众,楚王不在,谁也不敢第一个拦在我们的弯刀下。请阏氏给我五万兵马,我必取下纯阳关,去阳陵给杨家的先皇帝,挫骨扬灰!”
北奴人畏惧广武帝,也痛恨广武帝,痛恨他的重开河西,痛恨他的凿通西域,痛恨他的辽北远征,痛恨他的数出草原大漠。大宁的太祖皇帝自幼长在边关,袭承的是杨家百年立于北宁城直望草原的血性和仇恨,历代宁国公未死于阵前而是病榻者不过三人,广武帝比所有人都清楚,征讨草原,就该是三年一征,五年一伐,让北奴没有半分喘息的机会,用国力将草原耗干,所以在广武三年平定岭南彻底一统中州之后,他用了二十年将北奴的势力从西域三十六城国打回了漠南,让高丽渤海成为大宁的属国而非北奴的附庸,甚至动起了经略辽北彻底将北奴与东面三国隔绝开来的心思。
可惜王图霸业终究还是用人命来填的,杨景见不得大宁百姓如此受累,也因为杨泰麾下的十万精锐被尽数拆散而还给了北奴一息喘息之机,想着等大宁在自己的一朝,可以与民休息,不会因为北奴,而让杨家子孙丢了天下。
大宁立国之后三十年的厮杀已经换到了第三代人的头上,除了仇恨的与日俱增,大宁和北奴,已经彻底走上了不死不休的境遇。
博雅伦如今为自己亡夫和幼子守着这座草原,她不得不学会骑射,不得不学会用自己的脑子思量如何让草原不至于被日渐势不可阻的大宁赶尽杀绝,他们丢了西域和辽东属国,所以不得不设尚书台改制让削枝强干,让草原不必掉入群龙无首的地步。
“大宁的皇帝死了,新的皇帝断然不会与我们议和,他在拖着我们,在等杨威回来;纯阳关里面的杨宸被赶走,新来的邓和,既然大宁不愿意结盟修好,那我们就接着打,打到他求和为止”
荆生当即劝阻道:“阏氏,如此一来,若是杨威来了该如何?”
衣袖从群臣头顶拂过的博雅伦冷冷地哼道:“大宁的新君这样对杨宸,杨宸还是他的亲弟弟,你说,杨威会不会给他卖命?会不会也存了待价而沽的心思?宁人有一句话,养寇自重,也知道狡兔死,走狗烹,飞鸟尽,良弓藏,只怕眼里,我们草原人才是寇,才是兔,才是鸟”
博雅伦动了心思,看着自己帐下跃跃欲试的大将,看着犹犹豫豫想要继续劝阻的荆生,没有了左贤王这个顾虑的她还是打算赌上一番:“呼伦,你领三万兵马,从纯阳关左侧的虎林山破宁军营寨直入纯阳关身后百里处,呼蒙,你率军两万,从纯阳关右侧的雁子岩入连城,杀到纯阳关身后五十里处,王庭五万大军,我来统率,直取纯阳关,不给宁人打疼,宁人是不会告饶的”
“那还有十万大军?是用来防备杨威?”荆生问完,博雅伦点了点头:“杨威和李复能给我们来一出声东击西,我们为什么不能,只要有杨威消息,十万大军纠缠住他,等我们十万大军到了长安城外,他便不能给我们来一遭围魏救赵了”
“阿密达,我给你十万人人马,你能为我们拦住杨威多久?”
“回阏氏,杨威帐下最多只剩八万人马,给我十万人马,拦住他二十日不成问题,若是没能拦住二十日,我阿密达自己将耳朵割下,再让人把我的头送到阏氏帐下”
“我不要你的人头,若是拦不住自己率军往草原跑回去就是,我把单于交给你,你是完颜家里最忠诚的勇士,只要能拦住杨威十日,我便不怪你,能拦住十五日,我让你做王庭的大将军,你能守住二十日,左贤王的位置,我便给你!”
一言既出,满帐之中俱是震惊的意味,左贤王尸骨未寒,长子尚在东面领军,阏氏却已经将左贤王的位置许给了阿密达。
阿密达跪了下去,取出了腰间的短刀猛地刺进木板中:“我阿密达以长生天的庇佑起誓,必护卫单于周全,拦住杨威二十日,若是少了一日,我阿密达不要赏赐,请阏氏治罪便是!”
阿密达做出了草原儿郎只会向长生天祈求庇佑的手势,这是草原上最尊贵的礼节,他身上有完颜家的血脉,可这份血脉因为继承了别人的家业而失去了这个最尊贵的姓名。他无时无刻不想将完颜二字放在自己的名前,“非黄金家族不为王”,博雅伦让他做左贤王,便是要让他阿密达回到完颜王族。
半个时辰后,议定了与大宁一战逼迫大宁求和的王帐之中又安静了下来,没有单于,只有阏氏和尚书台这两位草原上权势最盛的一男一女孤零零地站在帐内。博雅伦一身精美的华服已经换成了铠甲,她向下问着呆坐在原处的荆生:“你是不是还觉得,我今日是在胡闹?”
荆生默然的抬起头,博雅伦比他年轻几岁,一直以来,博雅伦这个主子在他这儿,又像一个妹妹一般。
他愣愣的摇了摇头:“不是,只是这么走,万一不能胜,我草原十年积累,只怕毁于一旦”
“哼”博雅伦轻蔑的笑了笑:“大宁已经死了的皇帝都敢用他的边军换我王庭一片焦土,让大宁如今的皇帝少说十年不敢远征漠南,我为什么不用我北奴十年的积累换大宁低头一次,当初是你教我的,不敢输的人,一辈子都赢不起”
“那不一样!”荆生挣扎着:“那是你的兄长要害你们母子,你们母子别无办法,我这么说,只是让你敢快刀斩乱麻,守住先单于的这份基业”
“所以呢?”博雅伦跳下了木梯,站到枯坐的荆生身前:“所以我输了么?中州人聪明,勤劳,会耕田,会促织,能造出精巧的瓷器,最华美的绫罗绸缎,连吃的东西都是世间最雅致的。他们还能造出天下最难攻的城池,射得最远的箭矢,最难射穿的铠甲。拿得起笔,也握得起剑,欺负我们草原人没有脑子,所以我学了宁人的东西,如今才发现,宁人最擅长又最不堪的东西是算计人心”
“这是什么意思?”荆生抬头问着博雅伦,可博雅伦早已转过身去,取出了腰间的弯刀,把自己眼角的胭脂,照射出了一道寒光:“宁人的皇帝让他的儿子和臣子领兵,兵分三路出征草原是做皇帝忌惮儿子和臣子是算计,杨复远阳奉阴违,出关之后勾结完颜亮破关而入是儿子不服老子,也是算计。老皇帝一面用着楚王,一面又提防着楚王是人心,新皇帝直接让楚王回去,把兵马交给了一个年纪轻轻的将军更是算计。他们算计来算计去,甚至都没有抬一眼看看我们,看看我们握着弯刀就站在他们身边,他们赢得太久,也狂妄得太久了,不杀些人,不见一些血,他们只会以为我们草原好欺负,只会以为我堂堂王庭,真怕了一个连是不是会南下长安的秦王。长安城外无论宁人还有多少家底,我都要一并带走,只有让宁人的朝廷弱了,藩王兵强马壮了,我们才有机会”https://www.tj268.com
荆生其实早已经猜到了这是博雅伦的所图所谋,轻叹了一声后起身问道:“那我随你一道南下,从纯阳关到长安,不知宁人有多少兵马,两王作乱元气大伤的宁人朝廷也不可轻视,我在你身边,总归是好些”
“好”博雅伦应了下去,因为说服了荆生支持自己南下之策,她显得有些高兴:“你看,这铠甲好看么?”
“好看”
不远处将一切尽收眼底的完颜古达愤怒地在空中捶了一圈离开,却没有听见自己所偷看的母亲,满心伤怀地说道:“这套铠甲是他在宁人的江南请人给我打的,我只有这一身铠甲,当初第一次随他出征大宁,满心欢喜。可长生天不长眼,就是在这里他死在了我的怀里,我就穿着这身铠甲,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我查不清楚,但宁人,脱不了干系,就算是为了报仇,这一次,我也一定要让宁人的皇帝给我们低头”
“好”
荆生没有了一丝一毫的顾虑,什么阴谋诡计,什么离间,什么议和,统统丢到一边,不亮出弯刀来,中州的眼睛永远都在北奴人的头顶上。
往南面数百里,杨宸在桥山宇文靖的坟前,代宇文雪为宇文靖上了几炷香,颇为感怀地说道:“王妃要生产了,您老在那边多多保佑”
一场大雪落到了杨宸的明光铠上,皑皑白雪覆盖的桥山上忙得不可开交,朝廷已经议定了日子,冬月二十二,大行皇帝的梓宫便会从长安送到此处来,移入仁孝文皇后如今所在的玄宫,桥山福地,也就会从那一日开始,被称为大宁太宗皇帝桥陵。
“王爷,该走了,礼部和兵部来问了几次,问王爷何时南下,他们好准备王爷南下所需”
“他们不让本王回长安,就这般心急么?本王这半年,转战千里,换来的,究竟是什么?是满朝的忌惮,是群臣的猜疑,是母后的嫌隙,是父皇的呼之即来挥之即去”
“王爷如今争不了,新帝登基,再过些时日,便该是新朝年号了”
“新朝年号”杨宸笑了,笑得释怀,但是从长安转过却不得入的他,终究还是在鸡鸣驿的山巅,望向京城,好好的哭了一场。
楚王无孝,大雪做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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