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之下,长安月色澄明,如一粒银丸倒悬于空,照破了大宁帝都数百年巍然城墙之内的烟绿云霭,蟾光鎏银,长安城中的各方的各坊各市皆是一片缟素,天子国丧,让初冬夜晚的长安城里只见闭坊前行色匆匆匆匆,难见往昔的热闹。tj268.com
皇城里,与各家公府门前设祭的隆重不同,一处宅院只是简简单单的陈设了一番祀礼。可无人敢指责说这户人家的不敬,毕竟这处宅子就是先帝所赐,而所住之人,也是大宁的百官之首王太岳。
王太岳书前的院里生着一棵的桂树,一只猫儿睡在堂前婆娑摇曳的花影里,清浅的夜色之中,只有火炉微微燃烧煮茶的动静,书斋中有杨景御笔所赠的墨宝“惟诚”二字。
王家的仆人不多,被先帝封为一品诰命夫人的王夫人素日穿着也颇为朴素,只有这些百官女眷需要入宫给皇后请安时,王夫人才会取出那一身一品诰命宫装。
即便有人会在背后骂她是乡野村夫之人,但每每入宫,所有人都只能乖乖地站在一旁,将距离皇后最近的那一处位置留给这位还会自己织布补贴家用的宰辅之妻。宫中奴婢历来跋扈,多有狗仗人势之嫌,为了在宫中行走便宜,京城之中权贵侯门没少给这些天子家奴打点。
唯有王家,不拔一毛,杨景刚刚登基之时,有些宫中老人在王夫人身前卖弄资格,设计在宫中恶心了一番,事后被陈和知晓,活活杖毙,直言“王夫人是宰辅之妻,尔等不过是贱奴,再敢放肆,俱是今日下场!”
见十万内宦之首对这个看起来并不像长安贵人的老妇人毕恭毕敬,长乐宫中再小的奴婢都知道这皇城人家里只有王家人和宇文家的人不能惹。
从江北家乡送来的茶叶被煮出了令人陶醉的香味,王太岳手捧一本书,没穿上当朝宰辅的朝服,只是一身不过半两银子的寻常衣物,眉头紧锁,时而叹气,时而恼丧。
王夫人在长安多年,也曾习得这富贵人家女子点茶的手艺,两人没有让奴婢伺候近前,只是夫妻俩一道坐着。多年相知,王夫人自然猜到了今日的夫君如今是心事重重,她从不过问国事如何。但今夜,一个不大不小的流言被她听见,让她也有些为难。
一杯热茶在初冬的夜里冒着层层热气,心绪驳杂的王太岳眼睛尚未从书上移开便将手伸了过来。
“诶!”
王夫人在一旁掩面而笑“老爷,要知茶冷暖,也不能伸手往火里摸啊”
被火刚刚燎了一手的王太岳这才放下手中早已读不进的书,叹气说道“多事之秋,手能被这火燎了缩回来还好,就怕是不知火烧到了眉毛”
“老爷可是在忧心北边的事?我今日在护国公府都听见了,曹夫人说北面兵败,邓家那二郎丢了纯阳关,被围在开平山上的那些将军生死不明,听说李夫人已经好几日忧心邢国公的安危,食不下咽,寝不能安,已经病了”
王夫人不过是试着提了一嘴,却被王太岳当即讽道:“你们这些人,没事总说这家长那家短的,这兵败的事也是能随便说的?陛下刚刚登基,纯阳关便丢了,指不定蛮子年前就会兵临长安城下要陛下订一个城下之盟,依着陛下的性子,是万万不愿给北奴低一头,这些时日你就留在家中,勋贵人家的后宅有的闹腾,咱妈家还是别去掺和了”
“不去就不去,那我再问老爷一事,老爷可不能瞒着我”王夫人转过身来盯着如今因为操心国事已经身心俱疲的王太岳。
“不是国事就行”
“是国事,也是家事”王夫人说完,王太岳眼中掠过了些许迟疑只听见王夫人说道:“今日在护国公府还听说了一件事,先帝驾崩前说是要九皇子娶了镇国公府二门的宇文恭之女宇文若,还有,要把和玥公主,许给咱们家敬儿,是真是假?”
今日因为此事不知,在护国公府里被曹蛮夫人一番玩笑的王夫人并未置气,只是想从自己夫君这里知道此事真假。
“公主殿下还要为先帝守丧,我大宁守孝虽不必三年,这事也还有的拖着,不是定数”这桩让王太岳不知如何开口说起的遗命,王夫人不提起,他自己都快忘了这茬。
“那便是真的?”
“嗯”王太岳点了点头,接过案上那一杯热茶饮了半口:“先帝给太后的遗诏里,清清楚楚”
“先帝既然这么说了,陛下也不会阻拦,那咱们可得好好准备,五公主嫁给的是邢国公的孙儿李鼎,来日也是国公夫人,成婚之时排场可不比王爷娶妃,咱们家自己可以过苦日子,但万万不能委屈了人家殿下,她是先帝在时受宠的殿下,先帝将公主许给咱们家,是圣恩浩荡,咱们不能辜负了先帝”
“你到底想说什么?”多年相知,一字一句间无论如何遮掩,也断然不会瞒过一丝一毫。王夫人面露难色的说道:“要不咱们还是把江北那些田给卖了,多少凑点银子来,不说排场,这西市的厨子得请吧,这府里西院得给收拾出来吧”
“再怎么比能比过邢国公府?天家嫁女,陛下知道咱们家的难处,敬儿如今外任,若是成亲也断然不会留在京城,收拾这些做什么?八字还没一撇,你急什么?”
被王太岳说了两句的王夫人不知道为何今日会触怒了他,正要发作时,反倒被王太岳给堵了回去:“这院子要不了几年你我也住不到了,不着急,天子嫁妹,排场再低能低到哪儿去?陛下仁厚,不会薄待了八公主,定是风风光光地从宫里出来,你操心这些,没有银子又能如何?我便是今日去户部支十年俸禄,也不过是邢国公府大婚的一点零头,就这样吧,听宫里怎么个说法,宫里不说,咱们也不好擅作主张”
“好”王夫人念了念,起身说道:“这已入冬了,说是京郊已经有雪了,怎么长安城还不落一场?先帝驾崩,朝廷又吃了败仗,真不知这个年要怎么过啊”
“你担心什么?这长安城九处城门在,蛮子便是围了也打进来,咱们还有秦王的几万兵马,这蛮子不会在长安城下过年的”
“那你在操心什么?”王夫人为王太岳整理了一番衣物,而王太岳的脸上已经布满忧愁:“陛下也知道,可是陛下做事太急,当初辽王兵临城下,就是陛下差遣的兵马无人能挡,如今虽是先帝遗诏要邓和去领兵,可陛下太急了一些,反倒落人口舌,我是怕陛下越知道这样,越会催着秦王南下,秦王的性子可不是楚王,这给秦王惹急了,我大宁恐是有倾覆之忧”
“说来也是,人家楚王爷在哪儿领兵好好的,突然就换了人家,连长安城都不让人家楚王回来,这天底下,哪儿有当爹的死了不让儿子回来奔丧的道理”
王太岳眉头紧皱:“慎言!这也是你能置会的?”
“不说就不说了,我一个妇人,不懂得什么大道理,可我也做娘,今日在护国公府,你是没听见,多少人都在说太后和陛下这样做伤了楚王爷的心。她们前些日子都骂人家楚王爷骂成什么样了,就因为楚王爷没有出兵开平山,还闹了一个身入敌营议和的沸沸之言,楚王爷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多好一孩子,怎么会是勾连北奴的人,今日曹夫人也说了,当初说人家楚王爷通敌,是妇人之见,误国误民了”
“这些话,万不可再说一次”王太岳说完,见夜色中寒气渐重,随即说道:“你先回屋歇息吧,让我一个人坐会儿,静静”
“好,这些茶具老爷就不必收拾了,妾明日自己来”
王夫人退去,王太岳又一人坐下,手捧一本《治民十论》,眼前是自己曾经在翰林院里挥斥方遒所写的治国安民的大道理,献与太祖皇帝,太祖皇帝笑他是书生之见不能治国,等他在翰林及内阁行走日久,也渐渐明白了太祖皇帝的用意,杨景的骤然驾崩,长安城里伤怀于五内俱碎的人里一定有王太岳。
那也是一个雪夜,喜欢吟诗作画不知为何没有就藩的年轻王爷发现了在弘文馆里秉烛苦读,因为天寒地冻不停地朝手中吐气,两手摩挲取暖的年轻的翰林。给他从弘文馆守夜太监哪儿取来了火炉,还热了一壶酒,相谈甚欢的一夜恍如昨夜,寥寥间,又总觉二十余年已经太久。
那时的杨景神采照人,何等风流,那时的王太岳又何等寒酸窘迫,但因为杨景一句笑着的:“不说国事,今日只说历代君王得失”有了这样一番二十余年的相知相近。
王太岳想得入神,从如何不触怒杨智为他解决北奴这燃眉之急想到了大行皇帝治丧过些时日就该由天子亲自护卫往桥陵入土为安的事,又从追忆杨景,想到了曾经那位喜欢女扮男装,与杨景一道微服私访民间的王妃。有些话,王太岳终其一生都没能问出口,但杨景的作为,已经告诉了他答案。
长安城的月色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北风渐起,苍穹之中密布的云开始将天色照得更为灰暗,王太岳没有昏昏欲睡,直到炭火将熄时,他才猛然察觉夜色已深,而自己的窗外,已经是漫天的飞雪。
“谁?”
他猛然转过身子,没有察觉到窗外的动静,刚刚要坐定,动静又起,以为是寒风拍窗的他起身向前走过想要关窗时,恍惚间看见漫天的白雪里是驾崩的先帝,他急忙推门而出一样站到雪前,人影又消失不见。
“陛下!陛下!是你么?”王太岳站在雪里,任凭大雪沾染到他的衣物上,他伸出了手去接过几朵雪花,转瞬间,大雪又融化在他的掌心之中。王太岳多年风雨,可没有一日,像杨景驾崩后这段日子,让他这般心绪不宁过。
“陛下!”
除了风声,还是没有动静,正当王太岳以为是自己恍惚是幻觉之时,杨景的人影却出现在了几步之外的大雪之中,不是驾崩时那番憔悴的模样,是刚刚登基,杨景刚刚选下“永文”这个年号,而他王太岳刚刚做到内阁宰辅踌躇满志想要一展宏图抱负的时候。
王太岳已是过了天命之年,早已不知眼泪是为何物,但这一刻五内俱碎的他流下了眼泪,他刚刚没告诉自己的身边那位,其实公主下嫁,不止是圣恩浩荡。杨景知道,历代变法者极有可善终之人,王太岳的清丈田亩,永文新法,真要做下去,虽十载之内可国富而民强,但勋贵世族的根基元气大伤,这些人断然不会放过他。
而天子恩宠,不知何日到头,杨景没有把王太岳的命交给杨智的一念之差,他做过皇帝,知道有时候皇帝也不得不杀一些自己不愿杀的人。所以八公主杨婉与王敬的婚事,是为了真到那一刻王家倾覆之时,还可有所保全。
“陛下”
王太岳站在大雪里连唤了几声也杨景的人影也没有丝毫的消散,他进一步,杨景便退一步,王太岳跪在了雪地里,眼泪无比冰凉地问道:“陛下是还有谁放心不下?是当今天子?”
雪中杨景的人影未有丝毫变化,仍是站着,盯着他,王太岳又问道“陛下是忧心开平山大军倾覆,北奴兵临城下?我大宁有亡国之忧?”
依旧只有北风作响,大雪飘零。
“陛下是担心秦王作乱,为祸朝廷?天子失国?”
王太岳连了几次,杨景都无动于衷,直到王太岳问道:“陛下是在担心楚王?是担心有朝一日朝廷与楚王决裂,两龙相争?”
王太岳问完,抬起头时,杨景的人影消散在大雪中,大宁年过半百的宰辅一人躺在了雪中,一面哭着一面问道:“陛下,你这是何苦将自己闷着啊?”
长安城里,大雪漫天,终南山上那处飞云观里,年纪虽小但已能窥测天机的山空出门望雪时,发现了异样:
“师父,长安城里紫气消散了”
“先帝驾崩,紫气消散是有什么好奇怪的”三真转过身去,侧着身子继续睡了,对漫天的大雪,没有自己弟子万分之一的兴致。
“不,这紫气入定南了”
飞雪三千里,紫气入定南,永文七年的第一场大雪,一路从长安下到了定南卫的阳明城中,跟着杨宸走了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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